《一个人的村庄》读书笔记
喜欢的几篇
- 寒风吹彻
- 树会记住很多事情
- 家园荒芜
- 远远的敲门声
- 我的死
- 今生今世的证据
- 我受的教育
摘录
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长成大人,出门时是个孩子,回到家已成老人。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。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。我们长大、长老,然后死去,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。
我感到满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多少个夜晚我趴在这个小窗口,望着村后黑糊糊的无限荒野,就真切地感到我是最后面的一个人。 我倾听着一夜一夜穿过荒野橐橐而来的陌生声音,冥想它们是来自遥远年代的失败的一群,被我们抛弃的一群,在浩茫的时间之野上重新强大起来,它们循着岁月追赶而来,年月是我们的路,我们害怕自己在时间中迷失,所以创造了纪元、年、月、日,这些人为的标记也为我们留下了清晰的走向和踪迹。
人们向未来奔跑,寄希望于未来,在更加空茫的未来,我们真能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。
孩子打好水,脸盆放在地上,跑到院门口,看见父亲还在远处的田野里走着,独独的一个人,一摇一晃的。他的影子像一渠水,悠扬地朝家里流淌着。
似乎我们成了一个周转站,生活对我们好一点,我们给身边事物的关爱就会多一点。我们没能像继续粮食一样在心中积攒足够的爱与善意,以便生活中没这些东西时,我们仍能节俭地给予。那些年月我们一直都没积蓄下足够的粮食。贫穷太漫长了。
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。刮得慢极了。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,都踏出了路,走出了各种声音。在人的一辈子里,人能看见一场风刮到头,停住。像一辆奔跑的马车,甩掉轮子,车体散架,货物坠落一地,最后马扑倒在尘土里,伸脖子喘几口粗气,然后死去。谁也看不见马车夫在哪里。 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。
爹,你到土里找,我们在地上找。 我们家要是一棵树,先父下葬时我就可以说这句话了。我们也会像一棵树一样,伸出所有的枝枝叶叶去找,伸到空中一把一把抓那些多得没人要的阳光和雨,捉那些闲得打盹的云,还有鸟叫和虫鸣,抓回来一把一把扔掉。不是我要找的,不是的。 我们找到天空就喊你,父亲。找到一滴水一束阳光就叫你,父亲。我们要找什么。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,我们真正要找的,再也找不回来的,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。它消失了,又正在被遗忘。
那颗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将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。我走了,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,我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,记起早年贪玩没留意的半句话、一个眼神。当我回过头去,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。 如果我忘了些什么,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、掠过耳畔的一缕风,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就会提醒我。有一棵大榆树靠在背上(就像父亲那时靠着它一样),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。
一头温顺卖力的老牛教会谁容忍。一头犟牛身上的累累鞭痕让谁体悟到不顺从者的罹难和苦痛。树上的鸟也许养育了叽叽喳喳的多舌女人。卧在墙根的猪可能教会了闲散男人。而遍野荒草年复一年荣枯了谁的心境。一棵墙草土缝里的小草单独地教育了哪一个人。天上流云东来西去带走谁的心。东荡西荡的风孕育了谁的性情。起伏向远的沙梁造就了谁的胸襟。谁在一声虫鸣里醒来,一声狗吠中谁去。一片叶子落下谁的一生,一粒尘土飘起谁的一世。
最终是那个站在自家草垛粪堆上眺望远归牛羊的孩子,看到了整个的人生世界。那些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看世界的人,到头来只看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。
如果你仅仅是些破土房子、树、牲畜和人,如果你仅仅是一片含沙含碱的荒凉土地,如果你真的再没有别的,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总是忘不掉你呢。 为啥我非要回到你的旧屋檐下听风躲雨,坐在你的破墙根晒最后的日头呢。 别处的太阳难道不照我,别处的风难道不吹我的脸和衣服。 我为啥非要在你的坑洼路上把腿走老,在你弥漫尘土和麦香的空气中闭上眼,忘掉呼吸。 #故乡
我很小的时候,从一棵草、一只鸡、一把铁锹、半碗米开始认识你。当我熟悉你所有的事物,我想看见另一种东西,它们只给我——那根栓牛的榆木桩一年一年地指着高处,炊烟一日一日地指向高处,所有草木都朝高处指。 我仰起头,看见的不再是以往空虚的天际。
我知道迟早我会走进那片彻底的黑暗里。它是我一个人的漫漫黑夜,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。我不会再那样的黑暗中,再迎来光明。太阳永远照耀到别处。 到那时我会再一次想起那个栓牛的榆木桩,想起它根部让人踩脚的木疙瘩、半腰处斜伸的那个横杈,我会沿着它的指向一直地走回家去。我会摸到院门、门上的木纹和板缝,手伸进去,移开顶门的木棍,我会摸到铁锨、挂在墙上的镰刀和绳子,摸到锅台、锅台上的碗、碗沿的豁口和饭迹,摸到掉在桌上的一粒米、一小片馍馍。
我的故乡母亲啊,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失,我没有别的去处,只有回到你这里——黄沙梁啊。 我没有天堂,只有故土。 #故乡
这个村庄干了件亏本的事。它费了那么大劲,刚把我喂养到能抗锨、能挥锄、能当个人使唤时,我却一拍屁股离开了它。到别处去操劳卖力。 我可能对不住这个村子。 以后多少年里,这片田野上少了一个种地的人,有些地因此荒芜。路上少了一个奔波的人,一些尘土不再踩起,一些去处因此荒寂。
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,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。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,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。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、居住和生活,那不是我的,我不会留下脚印。 我是在黄沙梁长大的树木,不管我的杈伸到哪里,枝条蔓过篱笆和墙,在别处开了花结了果,我的根还在黄沙梁。 他们整不死我,也无法改变我。 他们可以修理我的枝条,砍折我的桠杈,但无法整治我的根。他们的刀斧伸不到黄沙梁。 我和你相处再久,交情再深,只要你没去过(不知道)我的故乡,在内心深处我们便是陌路人。
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,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父亲的男人有种难言的陌生。他会说书,讲故事,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,我们围着他听。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。我们围坐在昏暗处,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,感觉很远处的天,一片一片地亮了。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不快乐,幸福不幸福。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吗。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。早几年他喜欢抽烟,吃晚饭时喝两盅酒。他从不多喝,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。我去看他时,常带点烟和酒。他打开烟盒,自己叼一根,又递给我一根烟——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,手臂半曲着,伸一下又缩一下,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,我不知所措。现在他已经戒烟,酒也喝得更少了。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。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,默默地坐一会儿。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。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工作,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,他问一句“牛栓好了吗?”我答一句。又是长时间的沉默。
最后,当我们把所有东西装上车,要离开时,才发现曾是我们的家已惨不忍睹。树剩下孤零零几棵、房子拆掉了一间、圈棚成一个烂墙圈,路上、院子里到处扔着破烂东西……突然觉得心酸,眼泪止不住流出来——我们自己毁掉了这个家园,它不再像个家了。
一年一年的种地生涯对他来说,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梦境。你眼巴巴地看着庄稼青了黄、黄了青。你的心境随着季节转了一圈原回到那种老叹息、老欣喜、老失望之中。你跳不出这个圈子。尽管每个春天你都那样满怀憧憬,耕耘播种。每个夏天你都那样鼓足干劲,信心十足。每个秋天你都那样充满丰收的喜庆。但这一切只是一场徒劳。到了第二年春天,你的全部收获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,你又变成了穷光蛋,两手空空,拥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遥远的憧憬,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劲,一年淡似一年的丰收喜庆。
我活得太严肃,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,忘了对一朵花微笑,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。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,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,在荒野中,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。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。
春天不出门的人,大都在家里生病。病也是一种生命,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中苏醒。它们很猛地生发时,村里就会死人。这时候,最先走出村子挥锨挖土的人,就不是在翻地播种,而是挖一个坟坑。这样的年成命定亏损。人们还没下种时,已经把一个人埋进土里。
冬天,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,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,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。
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,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,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。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,它已经来临。
但在我周围,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,他们被留住了,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,先是一条腿、一块骨头、一副表情、一种心境……尔后整个人生。
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我们不能全部看见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,孤独地过冬。我们帮不了谁。我的一小炉火,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,显然微不足道。他的寒冷太巨大。
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,那些雪开始不退、冰霜开始不融化——无论春天来了,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。
没有小地方,只有小眼光。 #眼界 (在大城市眼界未必高,小农村未必眼界低。)
段落
后来走远了离开久了才发现,我们留下了太多东西。不仅仅是那段又宽又平整的路、我们施足底肥以后多少年里为谁硕果累累的那块地。当我们在另一条渠边碰响水桶,已经是别处的早晨。
我们不照你的日头了——黄沙梁。
我们不吸你的气了——黄沙梁。
留下三间房子和房顶上面的全部天空。
早晨下午的地上再找不见一家人的影子。
我们不往你的天上冒烟了——黄沙梁。
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牢牢记住了这个场景,每当想起它,都会有种依依不舍,说不出滋味的感觉。后来,有事无事,我都喜欢让着情节浮现在脑海里,我知道这种回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。
我从屋门出来,走向院门……两道门之间的这段距离,是我一直不愿走完、在心中一直没让它走完的一段路程。
多少年后我才想明白:这是一段家里的路。它不同于我以后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。我趿拉着鞋、斜披着衣服。或许刚从午睡中醒来,迷迷糊糊,听到敲门声,屋门和院门间有一段距离,我得走一阵子才能过去。在很长一段年月中,我用有这样的两道门。我从一道门出来,走向另一道门——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顶住的院门。我要去打开它,看看是谁,为什么事来找我。我走得轻松自在,不像是赶路,只是在家园里的一次散步。一出院门,就是外面了。马路一直在院门外的荒野上横躺着,多少年后,我就是从这道门出渠,踏上满是烫土的马路,变成一个四处奔波的路人。
父亲还是没有留住这个院子,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成人,父亲的话已显得无足轻重。我们家在农村的最后一座家园就这样被便宜卖掉了。地也租给了别人。我们一大家人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,没有地和家园的农民。在县城的边缘,我们买了两块宅地,盖起两幢我们家历史上迄今为止最高大漂亮的土砖木结构的房子,尽管房前也有一块菜地,屋旁也栽了几行杨树,但在我心中它永远无法和以前的那两个宅院相比。
或许多少年之后,它一样会弥漫浓郁的家园气息,在我们被生活挤到一边,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远的拥有时,会情不自禁地怀念我们家曾经坐落在城市边缘的这两院房子。而现在,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穴,一个仅供生存的窝。
妻子熟睡在床上,从窗户斜照进来的月光,正好落在她露在外面的已条腿上。我似乎多少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月光。妻子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中显得更加美丽动人。我没有开灯,有好一阵,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床边,神情恍惚,仿佛又扛着锨来到一片荒草萋萋的田地边。
这些年我目睹了许许多多的荒芜景象: 家园荒凉、田地荒芜……我却不知道,真正的荒凉在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。
这一次,是我两手空空,站在昏睡已久的妻子身旁。
我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,从未这样长久地离开她。自从有了妻子和女儿,我就从没想到过要到别处去生活。我原打算在这个小镇上过一辈子算了。我把父母和兄弟一个个从农村搬到县城,我想让这个家有个好的前景,让父母兄弟们呆在一起有个照应。我做到这一点了,可我还是不满足。
我辞掉安逸的工作,孤身进入乌鲁木齐。我想,我若能在这个城市打好基础,同样会把全家从沙湾县城搬进首府,就像当初把他们从元兴官村搬到县城一样。一户农民,只能靠这种方式一步一步地走进城市,最后彻底扔掉土地变成城市人。
可我没想到,家园荒芜的阴影又一次蔓延到我的家里。我追求并实现着这个家的兴旺和繁荣,荒凉却从背后步步逼近,它更强大,也更深远地浸透在生活中、灵魂中。
我宁让土地荒弃十年,也不愿我心爱的妻子荒睡一晚。十多年前,我写下的这些天真的诗句竟道出了一个深刻无比的哲理: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。
在这间卧室,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,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,我的妻子在等我的时候独自睡着。谁会懂得,她一个晚上荒掉的,是我一生都收不回来的,无法补偿的。那些荒睡的夜晚将永远寂寞地空在她的一生里,空在我充满内疚的心中,成为我一个人的荒凉。
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。死亡不是我的敌人,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。
我死的时候,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。
这边,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。
那边,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。
当我离去时,我的翅膀已长成。我日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。
可是,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? 还有尘土和露水吗?还有天空、鸟群、风和风中的院门吗?
在那里,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。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。
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。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。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——黄沙梁,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。
当我死去,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。
你能埋掉的,葬入你的黄土。
你埋不住的,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。与你的尘土、炊烟、树叶和草籽一起,一年一年地,起起落落。
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。
让它再发一次芽,再开一次花。
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,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。
——我的母亲黄沙梁啊!
我走的时候,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,会需要证明。
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。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。那是我曾有过的生活吗。我真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? 更黑,更猛,朝着相反的方向,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。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? 整个村子静静的,只有那只鸟在叫。我真的沿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?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,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。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?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,它的横杈直端端指着我们家院门,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。还有,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?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、树木和道路,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。在那时候,那些东西不转身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,我不回头就看见了以往。
现在,谁还能说出一棵草、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。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、刮破院门,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,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。
我走出村子,站在村后的沙梁上,久久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黄沙梁村。它像一堆破旧东西扔在荒野里。正是黄昏,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,缓缓地朝村庄移动。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了。烟尘稀淡地散在村庄上空。人说话的声音、狗叫声、开门的声音、铁锨锄头碰击的声音……听上去远远的,像远在多少年前。
我莫名地流着泪。什么时候,这个村庄的喧闹中,能再加进我的一两句声音,加在那声牛哞的后面,那个敲门声前面,或者那个母亲叫唤孩子的声音中间……
我突然那么渴望听见自己的声音,哪怕极微小的一声。
我知道它早已经不在那里。 #故乡
最后这段生活将隐去,我的文字留下来。包括我写的村庄、田野、牲畜、草木,都在我的文字背后消隐。
写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。
时光消失,文字留下。文字留下了什么。相对于千千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,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。
感受
一个人的村庄,里面有太多太多的话令我感同身受。
我的心中也有那样的一个故乡,渐渐逝去。
我也有那样的父辈,寒风吹彻。
我也有那样的茫然。
我也有那样的幻想。
常读常新。